走不進幸福劇本的女人(中)

作者:陳俊欽


 當她第二次走進會談室,我差點認不出她來。迷惘的神情不見了,乖巧而膽怯的笑容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,是太陽眼鏡拿下來後,一雙哭腫的雙眼,憔悴的身型,跟些許凌亂的頭髮。

 「坦白講,我本來不想再來的。」

 「那麼,是什麼樣的心路歷程,讓妳今天會決定來到這裡?」

 「這幾個禮拜,我幾乎每天哭。最後,我決定還是要面對。」女子眼眶又紅了。我把面紙盒推了過去。女子搖搖頭。「沒用的。」

 「什麼意思?」

 「我一直在悲劇劇本裡,不是嗎?」女子慘然一笑,說著,兩行眼淚便沿著淚跡流下。

 「重點是幸福劇本,不是過去。」

 她搖搖頭。「根本就沒有幸福劇本。」

 「怎說?」

 「全都是假的!那些都是我自導自演的!」女子微微激動起來。「我什麼都看見了。根本沒有人對我好,每一個人都是我用盡全力,努力討好再討好,連面子也不要了,就只為了博得對方對我的一絲好感,我再可恥的事情也願意做,最後,好不容易才換來的一點同情。」女子哽咽的說。「我的人生就是這麼可悲。我就靠著那一點點的同情,我一直在說服自己,告訴自己:要正面思考,別人不是這樣的,大家還是對我很好的,凡事不要往負面去想,人們的本性終究是善良的。但是,我再也騙不了自己了!我的人生就是一場騙局,而我就是那個騙子,不斷欺騙自己,告訴自己:我很幸福,大家都很愛我,我其實還是很幸運的。」說到這裡,女子的眼淚又潸然而下。

 「但是妳先生娶妳,而公婆也接受了這件事,這總是客觀事實吧!」

 「沒錯!」女子激動的說。「先生是愛我沒錯,但他愛自己恐怕更多!他的眼中只有自己,以他的自信之強,穿了拖鞋都敢到五星級飯店參加國際研討會,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老婆學歷好壞,對他而言,只要是他的決定,就是對的,他根本不會容許別人有跟他不一樣的想法,樣樣都得照他的意思去做。我嫁給他,公婆會沒有意見,是因為他們根本拿他沒辦法,但是,他們就把氣發洩在我身上!」

 「那麼,婆家人在實際上對妳有什麼樣的不友善動作嗎?」

 「最讓我難過的就是在這裡!」女子掩面啜泣。「他們從來沒有直接責備我,總是用言語暗示的方式來酸我、嘲諷我,讓我難堪,當著一大群人的面前下不了台,然後還故意很好心的要幫我說話,不是亂說一通,抹黑我;就是無中生有,讓我日後更難解釋。」

 「妳有跟他們討論過這些會讓妳不舒服的事嗎?」

 「有,但他們一概否認,要不然就是忘得一乾二淨。見鬼!我才不相信哩!」女子語帶憤怒的說。

 憤怒,是一個人的自我防衛工具,當女子從自己不斷為自己洗腦的「幸福」中醒來時,面對那殘酷的事實後,第一個反射的動作,就是憤怒。她如果不怪罪於別人,那她就只好面對那個「沒有用的自己」,只有把別人解讀為惡意,讓自己成為受害者,這樣才不會顯得自己太糟糕(因為一切都是別人害的),這是很多剛覺醒者的第一個反應,卻是任何想當助人者的一大試煉──因為多年「正能量」「正向思考」的假面具拿掉之後,裡頭全是藏污納垢,像憤怒、被害感、甚至被害妄想這類負面思考的出現,不代表你做錯了,相反的,這可能是「有效果」的指標,代表你做對了。

 當個案在排放積壓多年的負能量時,千萬不要去否定對方的負面想法,要她「多自我檢討」、「多往正面想」、「多思考別人的好」;當然,也不要去鼓勵她的負面想法,故意火上澆油──在長期折磨後,個案已經毫無能量可供刺激,利用「激將法」只會把她逼上絕路,絕無好處。

 轉移話題,是這時候最好的做法。當我把話頭帶回到個案童年的經驗,果不其然,很快就發現──

 女子在小學四年級時,父母就離異了。

 父親因為外遇又長期家暴,母親先是申請保護令,然後訴請離婚判准。在此之前,她的學業成績表現優異,又活潑開朗外向,也一直都是長年爭吵不休的父母的溝通橋樑,然而,從父母確定離婚開始,突然間,她就變了一個人似的,不僅沉默無比,成績一落千丈,還跟同住的媽媽極為冷淡。

 「之後,父親回來找過妳們嗎?」

 「媽媽不想見她,所以都是我陪他出去。沒做什麼,吃個飯,聽他說阿姨對他有多壞又有多壞,然後就各自回家。」聲音異樣的平靜。

 「他會對過往的事情表示後悔嗎?」

 「才不會!他都是要錢才會來!沒給就死也不回去。」女子的表情相當複雜。「我沒讓我媽知道我給他錢,那些都是我打工賺來的。當時我打了三份工,老闆每個都摳的要死,我拿錢給他時心都很痛,但也沒辦法,我媽要錢我可以不給,我對我爸就是不行。」

 一陣沉默。我望著她,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。

 「時間到了,你還想問什麼嗎?」女子竟然反問我。我在她臉上,宛若看見某種堅毅一閃而過。

 「暫時沒有。不過,我真的很感謝妳的信任,願意對我說這些。我知道,這對妳並不是容易的事。」

女子呆了一下,掩著面低下頭去,良久,終究是忍住了,抬起頭,語帶鼻音的說:「我能讓其他人知道我們的對話嗎?」

 「當然!妳有這個權利。我沒有。但是妳要讓任何人知道都是可以的。甚至,妳要讓誰加入這個對話,也都是可以的,我不採結構性會談,動力改變,我自然會調整,不過妳還是要衡量自己的狀況。」

 女子似懂非懂的點點頭,離開了。

 悲劇已經結束,春天到來了,但她敢不敢走出來,面對她此時此刻的幸福;還是只敢繼續躲在地洞裡一輩子?結果會是怎樣,我也沒有把握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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