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陳俊欽
「我的失眠為什麼不會好？」一位女士問。她的衣著得體，態度相當有禮，但是眉頭卻深鎖著。「我失眠已經二十多年了，到處的醫生都看過了，什麼樣的藥也吃過了，各種幫助睡眠的方法也都做過了，但是我還是失眠，而且一點也沒改善。」
「那你都怎麼處理呢？」我問。
「沒有辦法啊！我還能怎麼辦？」女士黯然地說。
「你一定做過些什麼的。」我微微一笑。「終究不會十幾年來，你都沒入睡過嘛？當真是如此，換我毛骨悚然了，我得先看看地上有沒有你的影子了。」
「醫生真是愛說笑。」女士的神情放鬆了些。「當然只能吃安眠藥入睡囉，吃了就能睡，不吃就不能睡，而且還真的是很準，比時鐘都還準，只要一天沒吃藥，那天保證翻來覆去到天亮。我試過無數次了，每次都是這樣，即使很累很累，但是那天只要沒吃藥，就算睡著了也都在作夢。」
「看來你試過很多次了。」我說。「而且是屢戰屢敗。」
「就是！」女士說。「這二十年來，我一直在期待，看看哪一天醫學進步，能夠發明根治的辦法，以後就不必靠藥物入睡了。但是還是都失敗了。不管什麼新藥，通通都一樣。而且，為了這個睡眠問題，我不知道花了多少錢，多少時間。中醫也看過很多次了，調養身體的草藥也長期在吃。我女兒在國外，寄回來的一些花草茶我也試過了。人家說針灸有效，我也去試了。結果還是一樣。」女士說著說著到笑了起了。「人家都說我命好，什麼事情都不必操心，偏偏就是這個睡眠問題，讓我天天操心──每天快到晚上，就開始想：今天晚上到底能不能睡得著。」
「所以，那些賣花草茶的，賣薰香燈的，開溫泉會館的，開中藥舖的，要是知道這件事，應該都恨死你了，你把他們的招牌都砸光了。你可以說是一個砸人家招牌的專家。」
女士又笑了。「還不只，國內國外，到處的西醫我也都看了，他們的招牌大概也都被我砸光了。」
我點點頭。「你剛才提到你的生活狀況其實都不錯，偏偏就是這個失眠問題困擾你。你整天在跟失眠奮鬥，等於是失眠大師。用現在的工商業最喜歡講的，你的專業就是失眠囉。」
「是啊。我也不曉得怎麼會這樣。家裡狀況也都還好，先生也中規中矩，幾個小孩都很體貼，也很孝順，生活上也沒發生什麼事情。說壓力嘛，也沒壓力，說困擾嘛！雖然偶爾會有一些瑣事，但也不至於太嚴重，親戚朋友之間往來都很融洽。人家說壓力是失眠的原因，我會失眠，背後一定有潛在的原因。但是我說真的，我找不到什麼讓我失眠的原因呢！」
「好。」我微笑著。「倘若把失眠這個東西抽掉，你的人生剩下什麼？」
女士愣住了，遲疑很久，才說：「確實，你說的對，我幾乎整天都在煩惱睡眠問題。這二十年來，我做的事情，也都是在找一些治療失眠的新藥、偏方等等的。我的人生似乎都在失眠這問題上面打轉。」
「你再仔細想一想，你真的二十年來都在失眠嗎？」我說。「其實不是喔！你二十年來絕大多數的夜晚都是安祥入睡的，唯一缺憾的，只是必須靠吃藥才能做到這點而已。」
女士思索著，而後點點頭。
「所以你的失眠早就好了。你只是不想吃安眠藥而已。或者說，你不斷在玩一種遊戲，一種叫做──試試看不吃安眠藥，能不能睡的遊戲。你不斷找尋各種新玩法，例如中藥、香精油、水療等等的，試試看能不能闖關成功」
女士專注地望著我。
「所以，如同我一開始的時候說的那樣，你根本不是失眠問題，而你也不是失眠的病人，而是失眠的專家。你正在自己當研究人員，用在自己做實驗，用自己當白老鼠，最後還當一個賭徒──賭賭看這樣能不能睡？」我說。「這樣下去的結果，就是你的生命裡面，全部都是跟失眠有關係。一旦沒有了失眠，其實你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？我的意思是：失眠這個壞傢伙，是你自己敞開大門，迎接它走進來的，而且說不定人家都想走了，你還不准人家走。」
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。」女士頷首。「我太專注於失眠問題，也費了太多力氣，更是太緊張在這件事情上面，所以才反而會繼續失眠下去。」
「就是這樣。失眠是你人生中最明顯的壓力事件，這件事情卻反過來造成你失眠。我們不妨來設想一下，時光倒流，就在這個診間裡，二十年前的你正在苦惱失眠的問題，你會想告訴她什麼？」
女士思索著。「我會要她好好吃藥，不要再煩惱失眠問題。不然，一煩就是煩掉二十年青春，多可惜。」
「很好，但是還不夠。因為那個二十年前的妳，會跟妳說：那我如果不必煩惱失眠了，那一整天，長日漫漫，我要做什麼事情？」
女士愣了一下。「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啊，關心家人啊，跟親戚朋友多往來啊，要不然，還可以到外面當義工，幫助更多不幸的人。把時間用在有用處的地方上面，而不是去鑽牛角尖，專門找一些有的沒有的東西。至於失眠，如果吃藥能睡就睡，也不必太別在意藥物了。如果哪天不必吃了，那就不必吃藥了，一切順其自然，倒也不必強求。」
「好的。」我躺回靠背上。「謝謝妳。記住剛剛妳說的話。想像一下，那些話都是二十年後的妳，在對現在的妳說的，你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吧？」
女士愣愣地，望著我。「我明白了。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。」
「那就趕快去做吧！至於這個門診，來拿藥就好了。沒病不要逛醫院。」
久久之後，女士才說：「謝謝你。」
「不，應該謝謝的是妳自己。」我說。「我只是帶了二十年前與二十年後的妳來跟你見面而已。其他的話，那些金玉良言，都是妳自己說的。好好珍惜你們三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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