尊敬憂傷,否則它終將反噬

作者:陳俊欽


  情緒障礙的問題在台灣被炒熱後,自殺的新聞反而多起來。不管是資優生、警員、青年才俊,一個接一個,走向自我毀滅之路。在這篇文章裡,我們將打破所有疆界,以社會系統觀來對「憂鬱與自殺」議題,進行一個歷時性多元呈現。

  

  心靈世界的相對性

  在愛因斯坦後,物理學界終於揚棄古典運動學的伽利略運動系絕對性,轉而投向高度不確定性的相對性。海森堡測不準原理證明了:觀察者無法精確掌握物體的動量與位置。這等於斷絕了自中古世紀經院哲學以來,嘗試利用理性辯證出上帝的可能性。意義有二:第一、從理性無法達到絕對的真善美;第二、理性與真相可以有無窮數量,而上帝超越其上。換言之,基於理性推導而出的演化論,明顯與舊約聖經牴觸。但是,由於上帝是至善且至能者,所以,祂不必遵守任何邏輯的律法,人類更不需要設法將聖經與科學送作堆。

  這重大變革,對於人類的啟示有幾個:

  1. 真相是「被創造」的,而不是「被發現」的。

  2. 這世界永遠存在多重劇本的解讀法

  3. 宗教與心理治療永遠的脫鉤

  透過相對論,人類發現「時間、空間」等基本架構,會隨著物體移動而改變;透過德不羅依的物質波,驗證了所謂的物質,可以同時是波,也可以是物質。換句話:要透過任何的觀察與分析,來找到所謂的真相,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。真相永遠跟隨著觀察者所用的工具與詮釋方法而改變。落實在心理治療界上,等同徹底瓦解了「把事情弄清楚,個案的病情才會好」這句話。首先、事情是弄不清楚的,就如十個精神分析學家,可以分析出十套版本,但是每套都是真的;其次,事情弄清楚,不必然帶來病情的改善;第三、所謂改善,也是不可能的,因為沒有方法可以確定何謂「善」,既然連治療者都不知道什麼樣的生活比較「好」時,那治療也是不可能的。

  第二部分,「世界永遠存在著多重劇本」,則為心理治療開啟了一扇大門,直通後現代心理治療之路──我們不再設想一個「絕對的好」,然後企圖把個案開導到那個「好」,相對的,我們應該與個案溝通,「創造」出一個屬於它的「好」。

  在放棄科學主義之後,治療者不再敢以一種宗教式的口吻,宣稱什麼樣子才叫做正確。所謂正確,是包留給宗教家的。佛教相信我執是痛苦的根源,相信阿賴椰識執持所有能動之因,企圖打破虛相,領悟到萬物流變,而本質未定。基督教相信耶穌,認為透過委託人,把所有疑惑轉移到這個宣稱是神之子的人。人類只要繼續堅信,神之子將保守一切價值,而世間的種種悲喜,則交由神之子來扛。但是心理治療者不再擔任這角色。心理治療者承認自己非神非聖,所以,也無義務或可能來追求所謂的完善,從後現代主義起,心理治療者開始致力於「相對性的真實」與「相對性的意義」的創造。

  

  

  相對性逐漸成為主流

  物理學界在二十世紀下半葉的發展,呈現出高度神秘主義的特質,與科學界上的現代主義大異其趣。諸如:人工智慧的發展,不但沒有延伸人類的視野,反而規範了人類的野心。當深藍打敗世界西洋棋棋王時,釵h人樂觀的預期,一個絕對不會遺忘,可以自我學習的人工智慧,將會永遠佔據西洋棋棋王的位置。但是深入研究才發現:這種人工智慧是不存在──因為時間的關係。算完一盤西洋棋,太陽已經成為紅巨星,地球與其內的兩個行星,早已吞噬在火海裡。而算完一間辦公室裡職員的鉤心鬥角,宇宙已經毀滅。

  所以,從二十世紀中旬開始,自然科學快速在自我限制。而所謂的定律,也不斷被推翻。人們開始意識到:有一種東西,永遠超越我們的計算。而各種原則的反覆演繹後,出現強烈的收斂性。所以,質能不滅定律破滅了,在量子尺度下,光子可以沒來由的出現,然後又消失。電性不再守恆,物質同時是物質,也是一種波。

  在實證科學領域,則落後自然科學很久。但是近來的晶圓代工,則慢慢受到相對性的影響,因為人類目瞪口呆的發現:電子在晶圓的線路中流動,突然變成波,穿過牆壁,跑到另一條線路中,再度凝聚成一顆電子。晶圓代工者稱之為「漏電」。

  到了社會科學與人文學,更罕見有人意識到「精確」已經不是自然科學所追求的事務了。人們依舊拿著古典統計學在管理知識。

  敏感的治療者開始在相對性上建構新的理論。他們駁斥過去的做法:「先對個案臨摹一個極度精確的心靈副本,而後解析其中問題,再來治療。」新時代的治療者認為:心靈是相對的,不可能被精確描繪,即便描繪,也不是個案原初的心靈。這概念頗似老子道德經中的「道可道,非常道」──一個道理可以被言語表達出來,就不再是一個常道了。

  心理治療界逐漸意識到:妳所相信的一切,只對妳有效,對於別人的行為,妳必須保持高度的尊重。

  就舉一個我在家訪中遇到的個案為例:她是一位仙姑,有明顯幻聽幻覺,住在廟宇裡,接受民眾的問卜。當然,她的話根本就是亂七八糟,但是鄉民根本不在意這點,他們只是想「求個心安」而已。

  經過判斷,這是慢性化的思覺失調症患者,應該接受治療。但是我拒絕了。後來才知道,鄉長又找了另外一位精神科醫師,將仙姑送到療養院去。由於思覺失調症慢性化了,已經無法痊癒。所以,醫院用了大量的經費,最後還是將個案放在療養院終老一生。

  比較前後,在療養院之外,個案是一個「勝任」的仙姑,在療養院以內,個案卻是個「沒有希望」的慢性患者。前者,個案可以自給自足,並享有一定的社會地位;後者,個案需要大量醫護人力與藥費伙食費,才能勉強維持基本的生活。

  這種干預,叫做「形式上正確」,但卻是「實質上錯誤」的舉動,最大的原因,就是沒有好好分析過:案主與環境的結構,換言之,是一種非生態工法的變革──不但沒有帶來福祉,還破壞了原有的生態恆定。

  

  

  行動產生意義

  既然沒有所謂的絕對之真、絕對之善,那麼治療要以什麼為依歸呢?

  存在主義與現象學的發軔,提供了足夠的材料,讓治療者可以來發展更新的治療技術。讓相對性能更快速取代過時的絕對性。

  存在主義強調人類的自由,正因為有自由,所以人類能有意識的行動。這個行動將改變既存的因果鏈,讓因果開始變動。簡言之,人類能超越因果,更能夠改寫因果。所以,人類的行動,變成了一切的基礎,只有透過行動,才能產生新的意義。

  舉個例:一位被冤枉而記三大過開革的學生,要如何平反他自己的冤屈?倘若他不再行動,那麼故事就到這裡結束,他一輩子注定是個被開除過的學生。倘若他決定採取行動,讓自己成央A整個歷史就會倒轉回來,「被開除」這個事件,不再是一種負分,而是一種光榮。因為人們會說:他早期的苦難,正是造成他後來表現的重要因素。

  方式有很多,成敗論英雄只是其中一種。試想:把神像推倒在地,這可以是打破迷信,也可以是反社會舉動。孫中山倘若失敗,「推倒神像」的意義就是後者,倘若成央A意義就是前者。這是一種利用未來條件句來改寫過去歷史的慣用技巧之一。

  方法自然很多,無法一一詳述。但是,全部都建立在相對性上。用個誇張的比喻:敘事治療師根本就是要把個案對於過去經驗到的事件打破,重新解讀,有如重組牛排一樣,組合成為一個有意義、溫暖、有價值的過去。

  

  

  相對性的後現代心理治療

  在相對性心理空間裡,沒有一個現象是有病的,也沒有一個現象是健康的。就如:焦慮看似病,不會焦慮的人卻可能被車輾死;生機飲食看似健康,但是為了高昂的種植成本,你必須賺更多的錢來換取,因此提高了職場上焦慮度。

  在相對性心理空間裡面,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叫做治療者或被治療者。醫師與病人是共存的,醫師可以說是病人的前輩──它只是在心理世界走了更遠的路而已。醫師可以跌倒,病人當然也可以引導醫師。另一方面,醫師的生活將無可避免的與患者重疊,絕對的治療關係消失了,剩下的只有相對的治療關係:醫師跟病友,在診間裡面是醫病關係,在課堂是師生關係,在路跑活動是朋友關係。所以,由制服、白色小房間、躺椅、規矩所組成的剛性治療者界線,將讓位給由道德、自我察覺與責任所凝聚起來的柔性治療者界線。筆者自身的經驗是:在打開這種柔性治療者界線時,彷彿有一道力場出現,把咖啡屋、廁所、草坪迅速轉變成治療室。

  治療目的也相對化了。由於不再存有一種叫做絕對健康的狀態,所以,任何狀態都可以是健康的,但同時也可以是疾病的。舉例來說:人們見到一朵長歪的玫瑰花,精神分析家會思索該花生長期是否有問題;行為學者會直接插一支木棍,把玫瑰花綁直;人本主義治療者會堅信:一定有石頭干擾了花朵的正常發展。這些論點,都有個共通性──花必須是直的。後現代主義心理治療則揚棄了這個絕對觀念,他們質疑:「誰說花就必須是直的?」

  女性主義心理治療者據此指出了「精神疾病的沙文主義」──死板僵硬的男性與多愁善感的女性相處,精神醫學對後者的描述遠比前者為多。而所謂的一哭、二鬧、三上吊,都是女性的情緒反應特質。但是誰讓人哭?誰讓人鬧?誰逼人去上吊?那個主體卻隱沒了。很少有「情緒太穩」之類的診斷。對於病態的男性與女性,社會傾向於包容前者,但是標定後者。社會對於帶有女性特質的男性更是缺乏包容性,反之則不會。

  系統心理治療者指出了架構性。有問題的人,常常不是來到診間的這個人,而是在家裡的另外一個人。患者只是承受不了家庭系統病態而來求助的。倘若不把系統病態處理好,對個案做再多的努力也不夠。

  敘事治療者指出了歷史的相對性以及可改寫性。透過再詮釋,而把個案的生命事件給重組,而能產生意義出來。此時,病態不再是病態了。病態是一種還沒有放到最佳位置的美麗小插曲。而治療師,則是花藝家。她的工作在於解構,重整,並利用現有的資源,的插出一盆最美麗的花。

  回到扭曲的花朵一事,後現代主義治療者不會設法改變扭曲的花朵,只會傾聽與分享,而後欣賞花朵的扭曲,也教會個案如何欣賞自己的病態,甚至組織起來,參與社會活動,讓扭曲的花朵成為主流,直的花朵反而奇怪。

  屬於後現代主義治療者,最重要的工作不是將個案的特質給診斷出疾病來;相反的,是把個案的特質如實的插成一盆爭奇鬥艷、但能喜歡自己,又能與社會溝通的「人」來。所以,每個治療過程都是獨一無二的,沒有任何一種技巧會被固定使用,也沒有一種藥物可以泛用全部狀態。

  在筆者實務經驗上,相對性的心靈世界所發射出來的包容與接納力,往往可以瞬間將一個人充權(enpower)。從死志已決到豪情萬丈,不到十分鐘。

  

  

  心靈世界的共軛性

  在傳統的治療裡面,醫療與疾病永遠是對立面。就如手術,不是成打N是失敗。但是越來越多新的觀念產生,認為真正的健康,不是任何一方消滅任何一方,而是建立起一套遊戲規則,讓雙方能夠「相忍為國」。

  舉個純粹生理疾病「海洋性貧血」為例:它是一種正統的遺傳性疾病,不會傳染,但東南亞沿岸海國盛行率特高。按理說,帶原者的紅血球弁鉊?t,理當被淘汰才對。後來才發現:熱帶海國多瘴癘,瘧疾盛行,而海洋性貧血卻可以抵抗瘧疾。疾病與人類協防的結果,就是海國的高盛行率。

  從這裡,我們要引入「弁遄v的觀念。在面對瘧疾的時候,海洋性貧血雖然是病,但是有弁遄A所以被保留下來了。

  那我們擴大聯想:憂鬱症呢?倘若憂鬱症是遺傳疾病,那麼憂鬱症的基因為什麼沒有消失,反而盤據在萬物之靈的人類?煩惱、痛苦、懊悔、貪婪等等,幾乎都只出現在人類,難道我們可以斷定:人之所以為人,這些情緒一點弁鄐]沒有嗎?

  從直觀來想:沒有憂鬱,就沒有李白的詩句;沒有躁鬱,哥倫布就不敢把艦隊駛向海天交會;沒有反社會人格,也沒有率先叛亂的國父。沒有自殺,歷史就會少掉文天祥、袁崇煥之流。

  從橫斷面來看:精神問題是被組織在系統中的。例如:阿信苦哈哈的力爭上游。她的努力與悲苦生涯互為共軛,缺一不可。萬一阿信在年輕時抽中大樂透,她的悲喜人生就毀了。家庭結構也是如此:為了兒女操心三十年的母親,在兒女事業有成後,她不憂鬱,還剩下什麼?從縱斷面來看:精神問題是由歷史所詮釋的。就像楊貴妃年代沒有肥胖症,文化大革命裡很難有厭食症。失去框架淵源,所有的東西都會變成「疾病」。

  心靈世界是高度共軛性的,有一個主體,才會有另外一個主體。例如歹徒,沒有歹徒,警察就要失業;沒有病人,醫師就要失業;沒有無明,律師就要失業。這整體構成了人類社會心靈層次的生態。任何一種事務都在裡面扮演著重要的角色。倘若妳猝然改變任何一個變因,那麼就會牽動整個心靈生態,單邊主義式的干預,最會造成心靈生態的反撲。

  台灣所面對的憂鬱狂潮,正是心靈生態的一個大反撲。戰後嬰兒潮以下,不斷嘗試給下一代「幸福的一生」,從境外移植大量的價值觀,卻忽略了人類心靈必須在適度的挑戰下才能保持健康。就如一位青年所說:「愛與幸福,我在二十五歲以前都有了。你叫我怎麼活下去?」

  適度的憤怒、悲傷、沮喪與匱乏,都是讓心靈維持健康的必需品。現在,人類把這些東西都去掉了,下一代的心靈當然變得脆弱。人類的對策是採取另外一種干預,諸如:憂鬱症防治、藥物治療等等,結果只會捲入心靈生態綿綿密密的巨網中。擅加干預的結果,心靈生態將更加失衡,隨後發生的補償作用,會讓人類陷入更大的憂鬱──心理治療大師之女死於憂鬱,政商名流每多社交畏懼症的兒女。研究報告也顯示:精神科醫師的自殺率與離婚率,遠遠高於一般人。而社會福利最好的北歐,正擁有最高的自殺率。

  

  

  心靈生態工法

  倘若人人都能對既存的現象表示尊敬,不敢輕率改變,那麼問題自然少掉很多。曾經有個婦人,她辛辛苦苦地栽培幾個小孩長大成人,她一生勞苦,殊少歡娛,一旦兒女長大即將反哺,她反而失去了她的「弁遄v。菲傭輕易取代了她的勞動,兒女竹科工作的利潤,迅速取代她家庭代工的微薄收入。此刻,她除了憂鬱以外,還能做什麼?但是細心的兒子又帶她到精神科,吃了抗憂鬱劑之後,憂鬱消失了。婦人更加痛苦,因為她連生病的權利也沒有了。後來,婦人小病不斷,時而堅強,時而沮喪。這是為什麼?原因很簡單:親人奪走了她的疾病角色,但是沒給她另外一種角色,他根本沒有辦法活下去。

  事實上,大孝尊親,其次弗辱,其下能養。但是人們往往為了滿足自己的惻隱之心,而斷然剝奪長輩或別人的弁遄C

  絕大多數的事務,都是一樣的。心理治療必須帶著生態工法的方式進行干預。見到一個人憂鬱,優先考慮的不是如何治好?而是考量倘若沒了憂鬱,對那人會有什麼影響?憂鬱在他生命中扮演什麼角色?他又如何主動解讀憂鬱?在評估過整個系統以前,不能隨便干預。否則,治好一位憂鬱症母親,就會讓長年照顧她、而放棄婚姻、事業的女兒失去弁遄A產生另外一個憂鬱症女兒。

  當然,少有人會去注意這點,所以,土法煉鋼的結果,就是東牆破,補東牆;西牆破,補西牆。用一大堆同理心與關懷,硬是要把憂鬱症的消除掉,卻激起心靈生態的反撲,對於憂鬱情緒牢牢不放,最後不是累壞治療者,就是造成更大的問題。

  處理任何心理事務,都必須用最謹慎的心,最謙卑的態度,去學習這個心靈生態中,各種既存且共軛的結構。慢慢的體會它,也一個一個接納它。讓身體可以適應,也讓自己不致耗盡。

  任何手段都可以採行,但是必須熟悉其特性。藥物有如炸藥,可以使用,但是必須極度謹慎,而且使用在刀口上。

  人們應該用這種如臨大敵的誠惶誠恐,來面對憂鬱及其他的心理障礙;消滅不是辦法,和諧才是重點。倘若一相情願的改變,反而恐遭情緒的反撲。

  台灣正處於心理生態嚴重失衡的邊緣,過多的幸福被盲目要求在別人身上,讓整個系統失衡。當一個人受了傷不能喊痛,吃了虧不能生氣,丟光了一切卻不能憂鬱,那他除了去死以外,他還有什麼出路?

  茲以佛家用語「道心即魔心」做結。道心往往被人誤讀為實相,反而失去其真意。雖然為善最快樂,但是不意味要快樂就得為善。我們只能說,應該生氣的時候生氣,應該難過的時候難過,應該快樂的時候快樂。倘若心靈能夠獲得滋潤,休養生息,童真中最單純的快樂就會出現。此時,自然就不必再生氣或難過了。

  面對各種情緒狂潮,順應各種狀態,有如扁舟浮於洪流,水過而不傷。這才是根本解決之道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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