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為肝癌死還是胃癌死,哪一個比較好?

作者:陳俊欽


    有位先生,才剛走進來,一句話都還沒說,就已經滿頭大汗,拿了條手帕擦啊擦,越擦卻是越急躁,汗珠一顆接一顆,從髮緣不斷流下來。

  我把冷氣風口給固定,朝著他吹,並且把溫度連降了幾度,風力也開到最大。不多時,這位先生的汗水總算是止住了。我靜靜坐在一旁,沒說什麼,只是望著他。

  終於,他不再冒汗,也可以把手帕給收起來。他起先是鬆了一口氣,片刻後,突然又面露遲疑之色。「怎麼了?」我笑著問。

  「這冷氣,有點不好意思,跟您說這個。」這位先生猶豫許久,之後才吞吞吐吐的說下去:「人家不是說,冷氣直吹,對身體很不好,很容易著涼。我不是說您不對,我只是聽過別人都這樣說──」

  「嗯,你擔心的是著涼。那很簡單,您現在還會熱嗎?」我問。

  「好多了。反而有點冷起來。」

  我把冷氣風口調開,溫度調升,風力改成自動。「這樣可以嗎?還會感覺到冷嗎?」

  「不會了。不會了。謝謝!真的很抱歉,我不是說您不對,我只是──」這位先生揮舞起雙手,眼見汗珠又要冒出來。

  「那就好啦!不是嗎?」我笑了。「人是活的,又不是石頭。長時間這樣吹下去,當然會感冒,但是難道你不會動嗎?遙控器就在這裡,既然不熱了,那隨時都可以調整啊!」

  「我的意思是:對醫生您感覺到很不好意思。讓您這樣為我著想,但是我還反駁你──」

  這位先生顯然又要緊張起來,我想,不能不下點猛藥了:「嗯,為什麼我會感覺到不好意思?您如果吹到感冒,也跟我沒關係啊?我專做心理治療,但是我不負責醫治你的感冒。你要是感冒了,那關我什麼事?」

  這位先生緊張了一下,直覺地認為我生氣了,但是一見到我和顏悅色,反而愣住了。

  「是啊!我把冷氣調整到您的方向,是因為我決定的。我認為你現在很熱,所以,我決定把冷風朝向你吹。你並沒有叫我這樣做啊!我事先也沒問過你:是否有怕冷的問題,所以,萬一你真的感冒了,還是我害了你,那麼,應該說對不起的,似乎是我,不是你吧?」

  這位先生雙眼發直,過了一下,才回過神來,臉上有了笑意,肌肉也鬆弛下來了。「醫生您真會說笑話。」

  「這不算笑話吧?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。而且,你來找我接受心理治療,我可要先警告您喔!我從來不會安慰人的。我只是治療你,我不負責哄你。就算,你結束會談之後,一走出門,就立刻去跳樓。我也不會感到訝異。」

  這位先生大概從來沒聽過有精神科醫師講得這麼無情,不但沒有生氣,反而感到好奇。

  我微微一笑。「其實,如果你會跳樓,我也不會跟你講這些話。所以,我不是膽量那麼大,也不是喜歡天天被人告,我事先都仔細打量過的。」

  「那您是怎麼知道我不會去死?」一如預料的,這位先生整個人都鬆懈下來了。

  「當然!你如果決定去死了。那你還這麼緊張幹什麼?還花錢來我這裡看病?」

  這位先生笑了起來。「說的也是。醫生您真會說笑。」

  「這種事情,哪裡敢說笑?你知道我要能學會判斷,少說也花了十年嗎?其實啊,會死的,都是那種被家人強迫帶來,但是自己從頭到尾,一直表現得很開朗,故意裝作若無事然的那一種。這類狀況,自殺危險性就很高了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一個人會被家人帶來,表示旁人都看得出來他快撐不住了。但是他還繼續要裝作開朗,那他豈不是不能跟任何人吐露心事嗎?而且,沒有人能關心他,因為他不管見到誰,都會故意裝開朗。這不代表他內心壓力很大嗎?」

  「那我有點好奇,遇到有人想自殺,醫生您會怎麼跟他說?」

  「看狀況。其實,雖然我們還沒開始正式進行心理治療,但是,我之後所有的對談都跟心理治療,都是一致的。我最強調的就是自然與真誠。其實,真正困擾人的,通常都不是問題本身,而是人類對於該事物的解釋與偏好。譬如說:十個人裡面有九個人稱讚你是個大好人,一個罵你是壞蛋,你回家之後,一定滿腦袋都是這一個人罵你的話。而其他九個人都被你忘了。」

  這位先生點頭如搗蒜。「沒錯!我就是這樣!」

  「剛剛說的,是認知行為心理治療的基礎假設,但是我比較偏重後現代主義心理治療。所以會更講究破局。」「什麼是破局?」「簡單講,就像你剛才問我的,要是有人問我說:什麼樣子的自殺方法最有效,而且不會痛苦?我回答過的方法很多種,但通常都跟當事人所想的,一點關係都沒有,這時候,人就會從一直繞圈圈打轉的思想中跑出來。例如:我建議過一位死志堅決的人,從當天開始,每天去掃公廁,當義工,一間一間掃,這樣就可以了。我也曾經回答過:那我把今天的會談費後面加兩個零,這樣也可以。聽到的人通常會覺得很奇怪:這算什麼自殺法?但是,我的意思是說:你們反正也不想活了,那你不妨去熱心公益一下,打掃公廁的,在被臭死之前,還能對社會有點貢獻。而對我呢,會談費加兩個零,我當然很高興,而且,反正你就要死了,多付我點錢有什麼關係?」

  「我明白了。他們聽到這種話,八成不會想死了。」

  「你很聰明。沒錯!他們可能會憤怒,可能會納悶,可能會覺得荒謬,可能會想反駁,但是,不管他們要生氣、納悶、反駁,他們暫時都不能死,要不然就只好任憑我亂講亂說了。所以,我常常被問到:人生的方向何在?沒有方向,我找不到繼續活下去的理由。遇到這種問題,瀉藥是最好用的治療特效藥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你不妨想像一下:一個人吃了十顆瀉藥的話,他還會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嗎?開玩笑。他一個小時可能拉二十幾次,廁所在哪裡,他的人生方向就在哪裡。他如果還繼續迷失的話,也許可以再吃個三十顆瀉藥,反正一定可以找到他要的人生方向。」

  男子反倒沉吟起來。「我能體會:倘若我是當事人,應該就會打消自殺的念頭。但是在理智上,我還是不了解:現在自殺的人這麼多,難道都沒有人想到這些?」

  「我說過了,一切要自然,所以這些話是不能隨便亂說的,說錯了,真的會斷送一條生命。但是,這些話語的共通點,都是具有一種:荒謬性。其實,自殺事件,或是任何心理上的疾病,都不是一個人的事情,而是一整個家庭或機構的問題。問題往往在自我繁衍問題,所以越糾結就越深。唯一的出口,就是持續保持對人的關心,但是絕對不跟隨著原本問題的腳步走。你必須破局,讓整個故事瓦解,但你又必須同時表現出關懷,讓對方感覺到溫暖。」

  對方沉默了酗[,突然問:「您怎麼會跟我講到這些?您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?」

  我搖搖頭。「我不知道。剛好嘛!反正不說白不說。說了,也不會對我有損失。」

  「其實,我自己也是從事心理治療的工作。在我來找你之前,我一直在思索:我到底要怎樣,才能吐露這件事出來?因為我的困擾,已經嚴重影響我的工作,我太過焦慮。讓我不知道該怎麼下去。」男子說。「說真的,您是早就看出我的工作,所以才故意這樣說的嗎?」

  「當然不是。我又不是算命仙。我只是剛好提到。如果,對你有用,那就有用;如果,對你而言,很不中聽,那你可以把我的話當作瘋狗在吠。反正,你想你的,我做我的。彼此不矛盾。」

  「為了我這個問題。我已經找遍各大醫院精神科,吃了不知道多少藥,但是就是不會好。」男子說。「我有種預感,您已經知道我的問題,而且知道怎麼解決了。」

  「你又來了。我不是算命仙。你不說,我怎麼會知道?但是你說了,我自然有可能知道解決的辦法。」

  男子想了想。「其實,問題很簡單。我是擔心自己肝臟的問題。我家裡有肝癌的病史,我的祖父、祖父的兄弟、父親、兩個叔叔,都是死於肝癌。雖然說,他們都不是那種英年早逝,壽命也都很長。但是我還是會擔心:自己將來會不會這樣?我到處作檢查,全部都正常。但是我還是沒有辦法放心。我覺得:自己好像已經被判死刑的犯人,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處決,等死的過程中,反而壓力特別大。我的壓力大到自己覺得都快瘋了。我每天自己觸摸,每個禮拜換醫院檢查肝臟。我的生活幾乎就是在醫院裡面度過。我雖然很喜歡自己的工作,但是我幾乎都快要不能工作了。像我今天有約一個個案,但是我等一下就想把它取消。」

  「我明白你的狀況了。」我思索了一段時間。「那我請問你:反正有一天你一定會死,你確實可能也因為肝癌過世,不過,假如給你自由選擇的權利,那麼,你死亡的那一天,你是因為什麼而過世的?肝癌?腦癌?腸癌?胃癌?還是被車撞死?被火車輾過?飛機失事?」

  「我明白您的意思了。反正人一定會死,肝癌也是死,不是肝癌也是死,有什麼差異呢?我何必整天擔憂自己的肝臟好不好?」男子頓時開朗。不過立刻又掩上一絲憂慮:「那我現在應該怎麼做?怎麼思考?會比較正向?」

  「正向的思考沒有。正向的行為倒是不少。」

  「不懂。」

  我面容嚴肅的問。「如果不工作,你能活下去嗎?」

  「不行。」男子搖搖頭。「其實,我家境不是很好,我算是唸得最高的。這也是我的壓力之一。但是,撇開經濟問題,我自己也很喜歡這份工作──」

  「你說你有一位個案。你還沒取消吧?」

  「還沒。」

  「那你現在要做的是,好好準備,把那一場會談作好。反正你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死,該死的時候,什麼原因都會死,命還不該絕得時候,想死也死不了。那麼,」我靜靜地望著他。「為什麼不趁還能動的時候,多做一點事情呢?」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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