負面情緒的運用01

作者:陳俊欽


在多數時候,當個案出現負面情緒(例如:憂鬱、憤怒、焦慮)的時候,治療者往往很直覺的,會自動站上「與負面情緒對抗者」的角色,心中所盤算的,都是如何將個案的負面情緒給消除的方式。

  無可厚非,這是典型的男性特質之一──控制性。醫師的訓練過程中,「控制性」是相當受到重視的,在傳統的觀念上,「醫」與「病」也是對立的:醫師如果不能解決個案的病痛,就彷彿失職一樣。

  近年來,一個比較另類的治療概念逐漸興起,共同標榜的,就是「與疾病共存」的概念。這個治療理念源於女性特質的色彩非常明顯,也就是:共存、共生與分享,但是,在治療的效率上,仍然比較遲緩,要讓台灣急性子的個案接受,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,而且,由於這類治療的時間較長,為了解決龐大醫療費的問題,也不得不借助團體治療的力量:一方面引用團體動力來強化治療效果,另一方面利用團體來分擔專門技術與知識的成本。

  倘若治療者想將這樣的概念引用到個別治療上,勢必要做一點修正。最重要的是:治療效率必須提高,否則,在沒有團體動力的幫助下,個案很有可能會失去信心。

  這時候,治療者倒是可以採取一個小小的技術,將原有極度柔性的「與疾病共存」,轉化為「與疾病交易」的方式。所謂的「交易」,指的當然不是金錢上的交易,而是一種形式上的彼此讓步。其中,最主要的精神,就是:

  「在不違背社會規範的前提下,治療者對個案的疾病作出有條件的讓步,但是,也對疾病的表達方式,做出一定程度的要求。」

  例如:如果個案暫時無法放棄利用「割腕」來重新讓自己感覺到存在感,藉以對抗浮動性的焦慮、自我感消失、盲目的焦慮等。那麼,治療者也許可以建議個案利用「在手腕上貼辣椒膏」的方式,用接近的痛覺,來達到相近的效果。這樣的交易成功率,遠比利用權威式禁制命令來的有效多了。但是,很顯然的,貼辣椒膏對身體所帶來的傷害,以及在社會上的意義,顯然比割腕來的輕微許多。

  如果個案與治療者的關係更穩固的話,也許可以利用「互相拮抗」的技術來達到目的。這觀念在內外科學上,是很常見的,例如:二頭肌與三頭肌本身就存在著互相拮抗的效果,當二頭肌收縮時,三頭肌就必須舒張。

  在心理上,情緒之間也存在著近似拮抗的作用。其中,最常被引用的一對,就是「憤怒與憂鬱」。臨床上,我們常常見到個案交替出現這兩種情緒,但這不正也說明了,兩者具有互相轉換與拮抗的特質?

  下面是一個例子,雖然是十多年前的案例了,但頗適合用來說明負面情緒經過轉化之後,也可以產生相當具有社會適應性的行動。

※          ※          ※

  有個婦人來求診。她的主述都是一些焦慮、憂鬱的症狀。診斷並不困難,就是憂鬱症。問題在於是什麼造成她的憂鬱?又該怎麼治療?

  「是我的先生。」婦人痛苦地說著。「但我不知道我該不該這樣說?」

  婦人陳述了一段艱辛的過去。原來,婦人面對著婚姻暴力的問題。先生喜歡喝酒,一喝醉,就動手打她。先生因為酒醉的關係,工作都無法維持長久,讓她不得不到外面工作賺錢,貼補家用。但儘管如此,當她回到家中之後,所有大大小小的家事,以及三個小孩的扶養,都需要她來處理。她身心俱疲,整天生活於恐懼當中,她還擔心家庭暴力的現象,會影響小孩子的發展。

  「妳的公婆怎麼說?」

  「他們都站在先生那邊!」婦人又敘述了一段悲情的故事。聽起來,公公婆婆偏袒親生的兒子,當暴力出現時,公婆往往反過來指責她事情沒處理好,才激怒她先生。而妯娌姑嫂們,也都採取自掃門前雪的態度。到頭來,她變成了一切問題的核心。明明她是受害者,她卻必須負擔「不要讓先生生氣」的責任。她不斷受挫,而且還不斷受到其他人指責。然而,這還不是苦的──

  「大家都要我寬恕他們」。婦人幾乎崩潰。「教會的姊妹都很關心我,沒有他們,我活不到現在。但我說實在的,我真的很難去寬恕那些傷害我的人。」

  「那你曾經去報復過嗎?」

  「我很想。但我不敢。而且,我偶爾也會懷疑:到底真相是如何?是我做錯了,才導致先生打我?我到底怎麼了?」

  「所以,我聽起來,妳面對的問題有幾個:妳目前處於很不確定的狀態。事實真相、孰是孰非妳沒有辦法確定。其次,妳很想報復,但妳又不希望這麼做;但如果要放任妳這樣下去,妳又無法忍受。所以聽起來,妳很想說:妳先生聯合全家來欺負妳,但妳不甘心,妳想報復,但又覺得不妥,別人要妳寬恕,妳也做不到?」

  婦人點點頭。「他們都說我瘋了。我也很擔心:自己是不是瘋了?」

  「我只告訴你該怎麼做。首先,先問妳幾個問題──妳鄰居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怎樣?」

  婦人想了想,搖搖頭。「我沒問過他們。」

  「妳有什麼生活嗜好或娛樂消遣嗎?」

  婦人搖搖頭。

  「倘若妳被趕出家門,妳能自己活的下去嗎?」

  婦人搖搖頭。

  「妳仔細想一想,關心妳的人多?還是傷害妳的人多?」

  婦人想了很久。「其實關心我的人比較多。」

  「好,那妳花多少心思在那些關心妳的人身上?」

  婦人愣住了。

  「這就是問題核心。」我說。「妳被先生傷害,也被婆家傷害,妳一心尋求所謂的正義,但妳又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是對的。所以妳什麼事情都不能做,這就是妳既焦慮又憂鬱的主因。而傷害妳的人少,關心妳的人多,妳卻老是花時間討好那些傷害妳的人,卻將愛妳的人棄之不顧。這豈不是很荒謬嗎?」

  「所以,最愛妳的人是誰呢?是妳自己。圍繞在妳旁邊的、關心妳的人是誰呢?是那些朋友。妳得在心中提升他們的地位。妳應該多為自己、也多為朋友們著想。傷害妳的人是誰呢?聽起來是妳的先生、婆婆。妳得在心中把他們降級。妳無須去追問: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?也無需去討論:他們到底好不好?這些真相與評價,留給上帝去做判斷,不是身為凡人的妳應該去做的。妳要做的,只是減低他們在妳心中的比重。先生想打妳,妳就去申請保護令,不然就跑給他追。婆婆喜歡指責妳,妳就不要讓她有開口的機會。他們一罵妳,妳就藉故離去,要不然,就乾脆跟他們各說各話。該妳做的事情妳就做,不該妳做的事情就讓它放到爛也沒關係。」

  「不能不做的,不然我會被罵死的。」

  「妳又來了。妳又在關心那些傷害妳的人了。」我說。「而且,說實在的,妳即使配合他們,他們就會對妳有好評價嗎?」

  「我明白了。」婦人想了一想,走了。

  一個月過後,婦人來返診。臉上開始有笑容了。我因為時間不夠,就沒有多說什麼。幾個月過後,婦人整個人都變了樣子:她衣著亮麗多了,講話大聲多了,走起路來也有元氣,乍看之下,很難想像這就是幾個月前那個即將瀕臨自殺的憂鬱症婦人。

  「這幾個月來怎樣?」

  「奇蹟。」婦人神采飛揚地說。「我赫然發現:我身旁有這麼多人默默在關心我!我的鄰居、教會的姊妹,甚至我的小姑們也是。我以前都沒注意過他們,而且也根本不在意他們。我真的都專注於我的先生。偏偏他傷害我最大!我乾脆就不去理他。我沒去請保護令──我還是比較傳統,不好意思將家醜外揚。但是,他現在一喝醉,我就躲開。他連想打我也沒機會。結果他竟然去打我婆婆,我婆婆氣壞了,開始罵他。我現在除了必要的工作,我其他事情都不管了。我把自己的時間放在教會、街坊鄰居上面。而且,我還報名了才藝班。我要多學些東西。最令人高興的是,這些日子我的心情越來越好,我的小孩也彷彿感染了我的情緒似的,越來越開朗。我有時候還會擔心。我是不是太自私了。」

  「妳覺得妳先生為什麼會打妳?」

  「我發現他很缺乏自信,小時候被父母保護的太過了,他又不懂得怎麼表達自己。當他發現自己做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時,他就會直接將憤怒發洩出來。而我很倒楣,就成為他的受氣包。」

  「所以過去妳的挨打,就是在幫助他繼續惡化,讓他永遠沒機會學習。」

  「以後不會了。」婦人尷尬地笑一笑。「說實在的。我覺得他蠻可憐的。我有點想幫他。但又不知道該怎麼做?」

  「妳需要的是知識、方法、跟資源。這些妳可以在一些書籍、助人工作中學習到,妳也可以回到校園──有何不可?」

※          ※          ※

  這是一個常用的負面情緒轉化的過程:利用輕微的衝突,讓個案沒機會繼續犧牲自己來討好加害者。這時,個案會因為對立而感到恐懼,為求自保,個案就產生了「改變的動機」。

  個案被迫注意身旁擁有的資源,很自然的,就建立起一個全新的社會角色。而這個新角色自動集合了大量的人脈與資源,提供了個案所需要的安全感與歸屬感,也給了個案一個夢寐以求的被尊重感跟自我實現感。結果,整個生命故事就改觀了。

  從頭到尾,治療者並未與負面情緒交鋒,也未曾提供任何安全感、歸屬感與更多支援,治療者只是先行接納了負面情緒,然後動動手腳,把個案的負面情緒轉化,破壞個案與環境的討好性平衡,讓新的平衡自動停在治療標的上。

  當然,要進行這樣的改變,需要考慮非常多的因素,包括:個案的智力、學習能力、殘存的資源(此例中,個案有教會人脈)、衝動性(不能因此違反社會規範)、個案環境中的團體動力(此例中,有許多部分被簡化未說明)。

  通常,這樣的過程,成功機率是比所謂「與疾病共存」更高的──正如一位個案說過的話:「他媽的!疾病都不打算跟我共存了,我為什麼要跟疾病共存?」沒錯,坐在一旁的沙發、吹著冷氣、幾十分鐘後等著領錢的治療者當然不在乎「個案與疾病共存」,他只看得見「共存」可以為個案帶來的好處,卻看不見疾病為個案帶來的痛苦、不便、甚至屈辱。但置身其中的個案,可不這麼想──如果接受症狀的荼毒就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,那治療費乾脆退還給我,「怎麼生病」不用花錢來讓你教我,我自己本來就會。

  在實務的工作上,如果時間與空間都來不及按照標準程序來進行心理治療,利用個案原本的負面情緒,進行「修正式」的心理治療也是可以的。就像本文所示範的:利用憤怒來置換憂鬱,然後,針對「如何適切表達憤怒」加以展示、演練與規範,最後產生了引入教會人脈、社會支持、學會自我保護、反過來同理加害人、並產生出新的人生意義。

  這過程有指導性嗎?有,很高,但指導的內容,卻是個案自己本來的無助情緒所轉化的,那還是個案自己的一部分,接受度與一致性也會相對的高很多。

  這是負面情緒的運用方式之一,其他的,我在整理之後,會陸陸續續的公開出來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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