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性家暴受害者對下一代的責任

作者:陳俊欽


妳可以軟弱,可以不快樂,可以等候堅強,可以暫時什麼也不做,就是不可以說──我是因為小孩才忍耐到今天。

  不是只有動手打人或惡言相向才是暴力,長期惡意疏離一樣是種「被動式暴力」,小孩需要一個勇敢與負責任的母親,來建立他對於這個世界的正確觀念:何謂公理正義?何謂是非?何謂對錯?如果帶他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個人,也就是妳,面對惡勢力時,做出了「委曲求全」與「息事寧人」反應,那麼,妳要小孩未來如何相信:這個世界還有是非對錯?公理善惡?

  小孩不是笨蛋,他很快就會從妳的「恆久忍耐」中明白,在褪去所有道德與禮儀的糖衣之後:弱肉強食,沒有是非,沒有對錯,好人被欺負,壞人占盡便宜:就是最後的真理。相對的,妳繼續無所做為下去,那麼,有一天,妳也要有所覺悟:當他逐漸長大,進入青春期,開始有獨自行動能力時,在他內心的最深處,將會有妳親手為他蓋上的「力強者勝」之野獸法則的封印。

  不要說妳苦口婆心唸了他多少遍──身教永遠重於言教,妳心知肚明:當妳不斷示範加害者是如何被縱容的,之後不管妳講再多,在孩子成長的過程裡,唯一會留下的經驗就是:被人欺負,只能自力救濟打回去,除此之外,不會有公理正義;如果自己力氣不夠,那就是找幫手,而最能給他立即援助的,就是環伺在校園吸收新血的幫派:要人有人、要勢有勢,對於需要力量的小孩而言,正是他最渴望的事物。一顆子彈,比妳十萬句話還有說服力。

  如果小孩僥倖沒學壞,沒有被幫派所吸引,那另一種更為常見的問題就是:孩子長大以後,對人、事、物普遍性的喪失信任感──在人際關係方面,若非整天宅在家裡,完全不知道活著要幹什麼;就是徹底反過來,男朋友一個換過一個,疑心病重得不得了,前一刻還甜甜蜜蜜,稍有不對勁,立刻翻臉不認人,大吵大鬧,動輒吞藥割腕作勢欲跳樓,非得逼對方毒誓發絕、好話說盡不可。在做事方面,雖然能力並不會受到影響,但是動機卻消失了──試想:一個長年在惡夢中驚醒的孩子,人世間的成就與價值對他有何意義?倘若獎牌獎狀筆記本書包在下一秒中隨時可能被砸爛、人被毆飛,那麼榮耀、成就、名譽、信用與責任感等等,對他只會剩下強烈的恐懼,而非喜悅:與其擁有之後再慘遭剝奪,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獲得。

  「基本上,我家裡可以說沒有我爸這個人。吃喝嫖賭樣樣都來,全部的經濟都由我媽一肩扛起。」一位年輕女孩說。「但我不明白的是,為什麼他們吵得這麼兇,卻硬是要在一起,我媽還要我聽爸爸的話,說不管怎樣,他還是我爸,我不可以頂撞他。」

  女孩揚起手,握緊拳頭。「老實說,我恨,從我懂事開始我就恨,我恨那個沒有用的傢伙只因為生了我就有資格自稱是我爸,可以管我;我更恨我媽明明可以結束這一切,但她就是不要,硬要我看了十幾年天天上演的鬧劇,而且每次都是她被打得半死,任那傢伙揚長而去。」女孩拉下袖口,露出手臂上一條又一條密密麻麻的割痕。「我氣到受不了的時候就拿美工刀割!從國中割到現在,想起那傢伙的嘴臉我就開始發火,等想到我媽那可憐兮兮的模樣時我就割!想到那傢伙,我還能咒罵他;想到我媽那可憐樣,我連罵都沒辦法罵!」

  這女孩的同情心已經嚴重透支了,她從小跟著母親一起沮喪、憂鬱、體會無力感,終於,到了國中,她徹底反過來,轉為厭惡、憤怒與劃清界線──因為她母親接受「前世因果欠債還債」這種說法,放任自己的權利被掠奪殆盡;但這位女孩呢?她在很多年前,就因為這對夫妻做愛懷胎的關係,被生在這個家庭了,這對夫妻從沒過問她是否願意被生出來,她也毫無選擇的權利,就必須在這個家庭長大了。到頭來,莫非為了合理化這對夫妻的行為,她也得變成「前世中欠更更更更更多債的債務人?」

  妳自以為「忍耐」,自我犧牲,為的是給小孩一個完整的家──其實,妳不過是沒有勇氣去面對問題,然後讓下一代在高度矛盾與扭曲的價值觀裡長大。然而,妳真正想過:在家暴家庭裡的小孩要的是什麼嗎?

  沒錯,和諧,不再活在恐懼中──固然是最普遍的心願;但是,擁有一個勇者的典範,懂得如何因應暴力的威脅,讓他可以勾勒未來,讓一切都有了希望,而不是扭曲變形的家庭外加一個讓他一輩子抬不起頭的受氣包,也是同等的重要。

  偏偏絕大多數「大人」一聽到「勇氣」,腦袋瓜聯想到的:「該不該離婚?」「要不要放棄?」的抉擇,然後,問題就會變得很複雜,最後就是動彈不得。事實上,當下該做出什麼抉擇?根本就不重要;孩子更在乎的是:如果選擇在家庭裡,妳就必須是有尊嚴的生活在這個家庭裡;如果選擇離開這個家庭,那妳就必須是有尊嚴的離開這個家庭。孩子最關心的是他與他所愛的人──也就是妳的基本生存需求、自己的夢想、以及超齡的過度謹慎與細心;物質生活好壞與「壞蛋的下場」反而是其次──但這不意味他們個個都是陶淵明喔!他們照樣是事事關心的,只是本末不能倒置。

  然而,即便要維護勇氣與尊嚴,也不容易,絕對不是靠「委曲求全」或「理性溝通」就能辦到的──當妳沒有經濟基礎、沒有謀生技能、沒有支持者(主要是自己的朋友)、沒有對外的互動管道、甚至連嘗試擁有甚或學習擁有都不願意,別人為什麼要放你一條生路?妳退一萬步,對方為什麼不能進一萬步?妳什麼籌碼也沒有,對方為什麼要跟妳溝通?

  舉個例:人跟豬何冤何仇,養豬世世代代宰來吃,豬得到什麼樣的平反?吃素的也一樣:只因蔬菜沒腳不會跑,吃得更是心安理得,誰會在意將來有什麼報應?這就是人性:除非妳有能力影響得了對方,否則說再多、退再多,對方也懶得理妳。

  因此,不要期待透過溝通來達到目的,在妳有力量將對方逼上談判桌以前,沒人叫妳去發動家庭革命,或是大吵大鬧要離婚──事實上,這類近乎神風特攻隊的自殺式攻擊,反而容易出現在長期忍耐的女性情緒崩潰時。但是,這種義和團般的起義,是不會有用處的,更別指望能達到目的,甚至贏得別人同情也做不到。

  幸好,要取得勇氣,進而維護自己的尊嚴,並不是一件需要大費周章的事。妳不需要召開記者會,向全世界宣讀妳的決定;妳唯一要做的,就是閉上妳的嘴巴,偷偷的開始累積妳的「內力」,也就是向內覺察、自我覺醒的能力;其次是打開妳的雷達,找到跟妳一樣的「伙伴」,結著越找越多,找出妳的興趣與組織與身分,建立起自己的人脈網絡,那就夠了。程序約略整理如下──

1. 妳要有所覺悟:了解到自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寶貝,跟梵谷拍出上億天價的畫作,都是「全球僅此一件」的稀世珍寶,不要隨隨便便就想犧牲自己。

2. 詢問自己:為什麼自己這個「稀世珍寶」為什麼沒得到應有的重視?就像還沒發跡以前的梵谷,一幅畫也賣不出去──很顯然的,妳需要一位識貨的經紀人。如果妳的伯樂一直還沒出現,不如就自己來擔任吧!

3. 要當伯樂,妳就得認識新朋友,妳看上的寶物(妳自己),才能水漲船高。一開始,先認識能跟妳一個鼻孔出氣的朋友,而且是專屬於妳自己的朋友;如果有了第一位朋友,那就再認識第二位、第三位……新的朋友會帶來更多朋友,能認識多少就認識多少。切記:那種習慣性批評別人、最後才補一句:「我的出發點是善意的。」──這一類的「朋友」妳不需要,「現階段的妳」需要能把妳帶往陽光的朋友;而這種人只會讓妳更挫折,就算他說的是對的,也不需要在這個時候讓他們進入妳的世界。

4. 起初,先學習當一個傾聽者,沒有自己的看法沒關係;但是,永遠要記得:順從不是美德,如果因而帶來忍耐,那更只會埋下火藥桶。妳要慢慢學習「說話」──慢慢的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。起先,妳不擅表達,搶不過別人的話頭,但總會有少數人願意聽;沒關係,慢就慢,繼續講,有一天,妳的看法就會在團體取得廣泛的認同。最終,就是建立起專屬於妳自己的巨大「民意基礎」。

5. 為了突破原有家庭的封鎖,不管是「朋友有事要我幫忙」「我在外面當義工」任何理由,都可以拿來合理化自己的革命運動。事實上,真的找到一份工作,或者一份義務性質的工作,都能協助妳回憶起自己曾經擁有過的謀生技能,同時也喚醒妳還身為一個「人」的時候的記憶。最最最重要的──活化妳身上每一顆細胞中願意學習的基因。

6. 一旦妳的「學習」基因被啟動,只要妳願意改變,全世界就會為妳而改變。學習一個人獨處,學習一個人生活,學習養活自己,學習如何交朋友;學習建立一個人的社交圈;學習擁有「個人的東西」,學習如何取得收入,學習理財,學習回到校園,學習建立穩固的經濟……透過學習,妳將越來越有力量;越與社會大多數的人群站在一起。

  如果妳能一步一步的完成上述的六個步驟,妳就會逐漸取回原本就屬於妳的權利,包括尊嚴,以及它的基礎──勇氣。妳會發現:勇氣從來都不是一剎那的決定,不是魯莽,更不需要盲目與衝動;恰好相反的,勇氣是一種緩慢學習的歷程:從妳自我意識的覺醒、自我價值的重視、擴張妳的朋友圈、改變妳在人際關係中的角色,到獲取新的社會身分、獲取更多謀生的技能、讓自己更加的完整、更加有力量。整個過程都在引導妳爭取更多更完整的權利,卻不直接對:「該不該繼續跟那個人在一起?」「該不該現在就離婚?」「小孩怎麼辦?」等問題作出抉擇。

  受害者最重要的責任,就是停止受害。不要期望加害者主動放棄加害行為,否則,就算加害者停止加害,妳還是沒有停止受害的主導權──妳無法確定不會再有下一次,更別說給下一代一個安全的保證。

  妳不需要立刻具備解決問題的能力,妳只要記得兩件事:第一、永遠不要在局勢不利於自己的時候做出抉擇;第二、務必時時刻刻讓「明天的自己」比「今天的自己」擁有更多的知識人脈、經濟基礎與更為明朗化的情境可供決策的參考。至於現下的問題,以不要引爆更大更多的問題為原則,能撐,就盡量撐,保留最多資源與精力下來,直到有能力做出抉擇的那位「明天的自己」出現,妳自然會有足夠的信心採取行動──並接受行動後的結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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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避戰,等候時機」並不等同忍耐或妥協,其中最大的關鍵在於:資源是否有所累積?以及資源的累積是否符合正義的期待?就像先前那位手臂上有無數傷痕的女孩,她母親何嘗不是在「等候時機」呢?她母親的內心,也許不離婚、設法把女孩養大,就是她想得出來的「最佳策略」了。

因此,真正傷害女孩的,其實另有原因,而這原因就藏在女孩的話語中──「我媽還要我聽爸爸的話,說不管怎樣,他還是我爸,我不可以頂撞他。」顯然,女孩在成長階段中,曾經太多次為母親打抱不平,義憤填膺,但母親卻用傳統的「孝順」道德觀否定了女孩內心油然而生的正義感。這下,要女孩如何是好?兒童的認知沒有成人社會化後的柔軟度,不會學習到「父親例外」這概念,「孝」「義」不能兩全,彼此碰撞就註定要引爆大量的痛苦。

事實上,即便是成人,倘若只想看一部不用花腦筋的好萊塢商業電影,你會想挑一部奸險小人從頭到尾享盡優勢、到片尾還好處占盡、揚長而去;無辜而正直的主角不僅遭小人暗算,片尾還含冤未雪、身敗名裂的片子來看嗎?當然不會,就算想,也沒有片商願意拍這種保證沒票房的電影──然而,所有跟這位女孩有相似成長背景的孩子,都得被迫三天兩頭看一遍同樣戲碼的真人真戲。

所以,應該不難明白:為什麼這位女孩反而在想起母親時,最有割腕的衝動了吧?因為她在想起「壞蛋父親」時還可以開罵;面對實質照顧她、愛她、省吃儉用一心盼著她長大、相依為命的母親時,卻只能一遍遍回憶起那無止無盡的無助感!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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