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陳俊欽
「每一次檢查出來，都沒什麼異狀。」男子說。「醫生說，我比他還健康，不要再來檢查了，白白浪費健保資源。醫生見到我火氣就上來：就是有我這種疑神疑鬼的人，耗掉太多健保資源，現在，連安排這類的檢查，本來是沒有時間限制的，但是，健保不堪虧損，後來就規定一個月內不能重複檢查兩遍；再來救延長到三個月，到後來，就變成了半年。」
「所以，當你發現全部的檢驗結果都是正常時，你怎麼辦？」我問。
「我就忍到半年後再去檢查一遍！」
我笑了。男子拉高音量。「我也知道我這麼做很無聊──可是我沒辦法啊，我不斷告訴我自己，沒事，不要嚇自己，真的沒事──可是根本沒有用！時間一到，我一天也沒拖，立刻去掛診，要求再檢查一遍。醫生才剛開口說：這些檢查半年內不能重複進行時，我立刻掏出行事曆，上面圈著日期：沒錯！就是那一天，剛好滿半年了。」
「醫生同意再幫你檢察一遍嗎？」
「本來他不太願意，不過我很堅持，後來，他還是又幫我排了一次。」
「看起來，結果應該又是完全正常吧？」我笑著說。
「沒錯！」
「你怎麼辦？」我問。
「我就問醫生怎麼辦？」男子說。「醫生看我快崩潰的樣子，不像是在鬧場的，就幫我轉診到身心科，結果如何，我想您應該也很清楚──」
「慮病症？」
男子點點頭，宛若洩了氣的皮球，攤回椅子上，一旁的女友開口了。「其實，我們都一直勸他，真的沒事，不要自己嚇自己，沒病最好，幹嘛一定要檢查出什麼病來呢？後來身心科的醫師才告訴我們，這是他腦中缺乏一些什麼化學物質，所以他才會這樣，可是醫師開的藥，他也都不吃，他只是整天攤在家裡，說自己不是神經病，不用吃藥，但是鼓勵他振作起來，他又說他滿腦子都是那個病，根本無心工作──」
「他目前還在工作嗎？」
「他留職停薪中。」女友說。「因為他的表現一直都很優秀，前些日子還破例升遷，成為最年輕的經理，他的主管很不希望失去他，所以答應他留職停薪休養一年。」女友看了他一眼，他聳聳肩，一副無所謂的樣子。「其實，他剛升遷的時候，是很高興的，因為他一直有很多理想，很希望能夠去實行。誰知道，會突然得這個病──」
「什麼病？」我正色問。
「慮病症——不是嗎？」小倆口愣住了，面面相覷。
「其實，我也不知道。我更擔心有什麼病沒被檢查出來。」他小聲的說。
「你最擔心罹患什麼病？」我問。
「癌症。」他明快的說。
「所以，你最擔心的，是罹患了某些很罕見的癌症，但一般的檢查都沒辦法檢查出來，直到能夠確定的時候，已經無法治療了，是嗎？」
男子用力的點點頭。
「那麼，你去大醫院檢查幹什麼？」
「我當時有一點咳嗽，連續了大約半個月。我有點擔心。於是就從診所轉診到醫學中心來檢查。」
「你會到醫學中心檢查，表示你想檢查個徹底了？」男子點點頭。「基本上，到了醫院，很多檢查並不是很舒服的，那些就當作是你為了健康的投資，但是，你能得到的報酬有什麼呢？你能得到的最大報酬，就是『沒病』，而醫學中心的設備與人員技術越好，你就越有可能得到越悲慘的虧損──『XXX病』，然後就是一連串的痛苦治療。請問，倘若你是如同經濟學上假設的理性行為判斷者，你為什麼要來醫院做檢查？最好的收益是零，最大的損失是無限大，這樣的投資鐵賠的嘛！能告訴我，你是怎麼想的嗎？」
男子想了想。「因為我先前說的，我咳了半個月啊！」
「可是咳了半個月並不是進行這些檢查的『適應症』，而且你的年紀也還沒到該檢查這些疾病的時候，你貿然進行這堆檢查，那就好比使用大菜刀跟火叉吃牛排，隨時都有割傷自己的可能，你不焦慮也奇怪。」
男子沉吟了。
「等你焦慮了那麼久，又忍住了痛苦，接受了這些檢查，卻又一無所獲，那時，你要退場，可就不容易了──你付出了越多，你越難接受：『原來我是個笨蛋，沒事去做這堆檢查』的想法，但是，你又不願意檢驗出什麼病症，所以，你只好擺盪在那裏，一直焦慮，下不了台。結果就變成慮病症了。」
「所以，打從我走進醫學中心的那一刻，我就錯了？」男子恍然大悟。「我透過網路的資料蒐尋，已經把太多可怕的疾病的焦慮聯想到自己身上而不自知？」
「是的。當你什麼病也沒發現時，醫師還得送給你一個『慮病症』，讓你的認知行為失調稍微和緩下來，要不然，你還會更加焦慮。」我說。「可是，故事還沒那麼簡單。我們得回到源頭：那你為什麼會特別重視身體健康？照先前你的說法，你並不是愛跑醫院的人啊？」
男子想了半天，想不出來。
「你不妨反過來思考：倘若你身體健康，你女友剛剛說的，你是不是有一大堆抱負要去實現了？」我說。
「我明白了！」男子思考了良久，忽然明白。「你是說我在逃避當時我許下的諾言，因為我說太多了，我也把升遷後的自己想的太美好了，其實，什麼也沒改變，我的期待還是沒辦法實現。所以，我寧願找個理由，諸如：生病等等，來讓自己暫時可以什麼都不去想？」
「說真的，我很佩服你，」我說。「你女友說的沒錯，難怪你會是升遷最快速的經理人，有你這種反應跟思考邏輯，不難想像。不過，這樣看起來，你如果一旦『沒病了』，你要回去面對的眼紅人士可能不少喔──」
「是！你說的沒錯，這次會生病，就是我當部門主管後，一些老鳥結合新人，根本不聽我指揮，我連續升了好幾個月的氣，還當著全部門的人大罵，然後才會沒聲音，開始咳嗽的。」男子的語氣突然一下子變得很輕鬆。「原來，原來小病上大醫院反而不是好事，這次我學到了很多，我也明白我內心到底在焦慮些什麼，擔心些什麼。謝謝！那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。」
後記：人類的行為，通常不是思考可以全然解釋的；相反的，透過對人類行為的分析，反而可以看出人類到底是如何在思考的。在我已經講到爛的「認知行為失調理論」中，「認知」本來應該引導「行為」，但是如果「行為」已經先發生了，那「認知」就得要有個下台階，如果沒有，那麼，這件事就不會結束。這位先生很顯然的，升遷並沒有為他帶來太多好處，只是帶給他很多挫敗感而已，他用生病來掩飾了自己管不動老鳥的事實，偏偏，誤闖醫學中心的結果，只是讓他付出更多的檢查「行為」。依照「認知行為失調理論」，他一定要給自己一個「認知」上的交代，否則，他會覺得自己像個笨蛋一樣，沒事找事做。但是，醫學中心能提供什麼呢？獲利30%嗎？瞬間家喻戶曉嗎？都不能。醫學中心唯一能給的，最好的結果就是「沒事」，最慘的可就是一大堆疾病、檢查與治療了。這男子既無法接受「沒事」這個讓他自覺很呆的結果，但又不願意接受後面的病痛，最後，只好擺盪在心理障礙中，被身心科貼了一張「慮病症」的標籤。他不知道該怎麼辦，更不清楚原因何在。直到被指出他的問題來源：他在工作上的不順遂時，他才得到了充分的認知來解釋自己的行為，也就由此，他恢復成為自己的主人，再次明白，自己該怎麼處理這些問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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